曹姨的渔薪古镇

2021-05-25 作者:陈艳萍 心然的原香


公众号:心然的原香。

心然的个人微信号:15818820884。

心然简介:陈艳萍,湖北天门人,现居武汉。从生命的原香出发,与美同行,抒写生活,乡愁,诗情以及远方。


(心然说:这篇文字,有点长,请大家耐心读完。这是一篇回忆性的文字,没有严格考证过,会有错误、纰漏、张冠李戴等,大家发现后,请告诉我。文字如有冒犯,请理解并原谅。)

一、

“渔薪河,九道湾,算路还有三里三。”

这是那天在古镇上行走,一位老阿姨随口念出的句子。我觉得有意思,让老阿姨又念一遍。我怕忘了,拿出纸笔,再让老阿姨念一遍。

从这个句子里,我们知道了渔薪之大,知道了渔薪的地理特点。

渔薪,是湖北天门的一座小镇。曹姨,在这里出生长大。

曹姨在武汉,那天我去找她玩,天下着雨,我按着曹姨给的地址,在小区里找啊找啊。正觉得已找到时,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:艳萍,在这里,快上来。

曹姨是八十岁的老人了,或许是干了一辈子教学工作,老人家从八楼传下来的话声,干练清晰。等我上楼,曹姨告诉我,她早就站在阳台上等候我。觉得那个东张西望的女子肯定是我,所以就喊了。

我来看望曹姨之前,和她只是一点儿微信上的交流,但我知道,曹阿姨喜欢我。确切说,是怜爱我。否则,我不会冒然前去打搅。她说每天要点开订阅号,看看《心然的原香》有无更新,有就必看,享受美好时光。

曹姨的头发全白了,像田华一样好看。

曹姨有一个好听的名字,叫诗秀。我问曹姨,这名儿是谁取的。曹姨很高兴地说,是她的老师。说了一会儿话后,曹姨拉我进去看相册。趁她在柜子里翻找时,我环顾了一下墙上挂着的老照片。有曹姨和彭叔的合影,有一家五口的合影,有孙子外孙们的合影,其中最大的一幅,是曹姨被学生们簇拥着。那是她一生的事业,也是一生的荣光。不过,曹姨最感欣慰的还是子女。两个女儿一个儿子,都受过高等教育,有很好的工作岗位。

曹姨的文章写得好。也是通过文章,我了解过一些渔薪古镇的故事。今天,又有机会,亲自聆听曹姨讲她的家乡,讲她的往事。

那故事跌宕起伏,听得我心潮澎湃。那故事诗情画意,听得我浮想连连。

曹姨是一名数学老师,在我想当然里,数学老师不擅长做家务。而曹姨颠覆了我的刻板印象,她非常能干,所有关于家乡的特色美食,都可以信手拈来。那天,曹姨做了传统的渔薪美食,留我吃饭。其中一道菜是半熟的五花肉和煮熟剥壳的整鸡蛋,浇上自制的豆豉酱,猛火蒸。端出来时,酱香肉香蛋香扑鼻。临走,曹姨往我包里塞了一瓶自酿米酒,一瓶自做豆酱。

自家的祖传米粉,曹阿姨也会。她说,约一个时间,去她天门的家里,她将按照传统的做法,为我下一碗曹松林园的糊汤粉。

这是多大的福分,我是一定要去品尝的。对于渔薪古镇,也是要去看看的。

二、

这个春天,我和曹姨来到渔薪,去寻访曹姨的渔薪古镇。

三月间,油菜花开得正好。为了多出油,现在的油菜花长得更高更葳蕤。为了家园的美丽,油菜花种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前。到处是灿然的黄,到处是清幽的香。

渔薪,建镇历史有两千多年 ,是名副其实的古镇。它依青山傍县河,素有天西重镇之称,也被人称作“小汉口”。

渔薪,这个名字好理解,是打鱼砍柴的地方。柴米油盐酱醋茶,柴在第一位,可见柴薪的重要性,有烧才有吃。由此再附会一下,过去,这里是不愁柴不愁米的好地方。

天门县河流到渔薪的这一段,叫柘江。古人起这样的名字,可以想象当年河面的宽阔是两岸不辨牛马一般。这水,日夜流淌,流进汉江,流进长江,流进大海,流进永恒岁月。这水,日夜流淌,引来船只,引来人群,引来商机,引来生活种种。

而同时,这个“柘”,也让我有点思考,柘。是一种植物,可以提取黄色染料。想当年,或许是两岸生长着这种柘木,也才有这样的名字也未可知。

一到渔薪,曹姨就带我来到了她曾经的家,老街上的街,县河边的家。说是家,已不复是家。

曾经的那条老街,曹姨家那块细长的祖宅地基,已属于别人,盖了一栋楼房。但在曹姨眼里,依然是她家房子的样子,哪里是客厅,哪里是卧室,哪里是厨房,曹姨指指点点。

这时,过来一位阿姨,你是?你是?她们认出了彼此,知道对方是自己的邻居,也是儿时的玩伴。然后她们一同回忆,回忆自家的老屋,回忆小街的格局,回忆整个古镇的风貌。

遇见朋友,她们很高兴。古镇和所有大多数中国小镇一样,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回忆,对于她们来说,也是一种伤情。昔日幕幕,昔日种种,有自己的亲人,有自己的往事。两位阿姨的神色里,我看见了深深的怅然。两个阿姨的脚步里,我看见了浓浓的失落。

曹姨说,过去的柘江两岸,停泊着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船只。南岸多是湖南过来的大竹排,这种竹排,用来运送木材。木材并不是堆在竹排上,而是飘在水里,借助浮力,被竹排拉着前行。木材本身也需要泡在水里,正好一举两得。还有很多渔人的木划子,吃水很深的装芋头和莲藕的运输筏子。北岸的船就正式多了,大部分是从湖南过来的大鸦杉船。这种船周身漆黑,一字排开,两头高高地翘着,扯着帆,很是气派,专门运送贵重木材。卖完木材后,装满江汉平原的大米和棉花从这里入汉江进长江返回湖南。当然,还会有些其它的商船。

依托着水上来来往往的商业贸易,渔薪镇非常繁华。小镇,有几条主街,其中一条呈躺着的“日”字形,再依次向外扩展成十几条小街道。

这条主街,也叫正街,靠着河岸,呈半月形。从东到西有四条约一米五宽的长巷子,石板铺成的阶梯,笔直地延伸到河坡。喇叭状,成就四个码头:张家巷码头、下码头、中码头、上码头,以方便全镇人挑水、淘米、洗菜、洗衣……当然,还有玩耍和打鱼之类。河水很清澈,站在齐膝盖处的水里,看得见自己摇摇晃晃的脚趾头。

从张家巷码头上岸,往北走,就是张家巷街,再走,就到了武圣庙。解放后,这座寺庙改为渔薪小学。街道中部,有路向东,横着延伸至彭家街的尽头,南渡魏口,路通岳口等地。向西横着延伸至后街,下码头与中码头的正街之中是墙马巷,通后街。上码头南渡涂家嘴,直通张港等地。这是渔薪镇,唯一的渡口。码头北是横街,直通龙华寺,与后街相连。此寺庙在1947年改为渔薪中学。

龙华寺西是上街,也叫大巷子。横街南向西,是河街。后街北面是郊区农村,有肥沃的良田,大面积种植棉花和稻谷。此处有荷沙公路穿过,下通天门城关,上接京山、钟祥、宜昌等地。再北,有一条由西向东的沟渠,沟渠上架着三座长约十米宽约五米的三拱石板桥。渠里的水,蜿蜒流入柘江。那形状,像护城河一样护卫着渔薪小镇。桥下,花盛开草丰美。曹姨说她上中学时,桥下是课余和同学们玩耍谈心的好地方。

正街上,有的地方用是青石铺就,有的地方是砂石板铺就。房子多是木柱木板砖墙的两层楼房,再带一个地下室,一家紧挨着一家。房子前面装着弓字形的雨阳棚,有些南方人的骑楼风味,供人们避雨和防晒。雨阳棚两边吊着木雕的狮子头,显得这房子连同门庭,威严且庄重。

有条件的人家,房顶上也装雨阳棚,有些和现在的阳光房类似。房子的最后面,临着河,建有晒台,以木头柱子支撑,叫吊楼子。以前以为吊楼子是湘西人家的特产,没曾想,其实是河边人家的专属。

吊楼子的三面是栏杆,装有雨棚。站在吊楼子上,视野开阔。远处,风帆鼓鼓的船队在河面上穿梭一般来来去去,汽笛马达轰轰作响。近一点,是停靠在岸边的一排排小木船。船民们以船为家,做点小生意。做饭时,随手就可以舀水。晚上睡觉,波浪是纯天然的摇篮,水声是纯自然的眠曲。在来往的船只中穿行的,还有一种摆渡船。它的任务,是让两岸的人们互通往来。早晨赶集时分,渡口是最热闹的时候。

夏天,河边人家大都在吊楼子里乘凉,大人孩子围着,一边聊天一边看河水,是天伦之乐,也是其乐无穷。有朋友来,大家聚在吊楼子里,拉胡琴,唱小曲,聊天……凉风徐徐,清气悠悠,那感觉,曹姨说,世界上再没有那样好的所在。

镇上人家,大多做点生意,只是有大有小。其中大商家有:寿章福、吴元茂、陈万顺、俊泰、福兴园、廖宝寿、宝安堂……

小小的乡村古镇,黎明起即开市,那热闹劲儿和背后柘江的繁忙交相辉映。金货铺、杂货铺、药材铺、典当铺等等这些大铺子里,人们进进出出,算盘噼里啪啦。菜市,是最热闹的地方,卖肉的案子前,猪肉拍得山响。卖鱼,就在地上,大鱼小鱼,各是各的价。锅盔正在炉膛里涅槃,油条在油锅里塑形。

买菜的,卖菜的,过早的,瞧病的,卖藕卖芋头的船民….从四面八方往躺着的“日”字形小街涌来。摩肩接踵的人流,只看得清一个个头在晃动。此起彼伏的吆喝,走近了才知道是卖什么。

直临近中午,这市声鼎沸才慢慢稀落下来,渐次悄声。

中午,小镇呈半休眠状态。终于忙完了,饮食业的老板们、师傳们、小工们从半夜起来忙到现在,该休息会了。老板不一样,饮食店就是自己的家,冬天去有火炉的卧室躺着,夏天睡竹床或者躺椅。有的老板有雅兴,上戏园看花鼓戏、听微曲,或是上茶馆坐坐,听听说书、品品茶、看看皮影。师傅们就不一样了,无论春夏秋冬,他们安身的总是店里的几条长凳,也或者一块门板。徒弟小工们,更是辛苦,只能轮着趴在柜台上打会儿盹。

午后,石板街上传来“哒哒哒”的竹板声,孩子们听见了,赶紧去扯奶奶的衣服角,也或者推搡着母亲的后背,奶奶和母亲只得停下手中的活计,被孩子拉着往外走。

卖挺糕的师傅,已放下担子,小小的木质蒸笼正冒着热气。卖豆腐脑的知道孩子们的喜好,吃了挺糕一定还会要一碗豆腐脑。他也放下担子,静静地歇在挺糕旁边,看那白色的加着糖的点心冒出的热气。孩子越来越多,等着吵着闹着,大人们觉得好玩,也围过来看,看那袅袅的热气,闻那挺糕的清香。那不想买的,也觉得口渴得厉害,端一碗豆腐脑,回去喝着。     

夏天时,五点钟左右,夕阳正在西下,河里就翻騰起来了。码头石板上坐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,多是师傅们,他们劳动一天后到这儿来歇歇、叙叙、吹吹。有时也下到水里,把搭在肩上的毛巾取下来,搓一把,前胸后背地擦。

最快活的是孩子,有依着木板学游泳的、有浅游的、有深游的、有横渡的、有泡水的。渐渐的,大人多起来,满河的黑头,在水面起起伏伏,摇摇晃晃,那些水,也跟着起伏,摇晃,溅起高高低低的水花。

直至十一二点,住在吊楼里的人还听得见从河里传来的窸窸窣窣说话声。还有泡水的人,加了夜班,也或者赶了长路,一边泡着一边说着话儿。仿佛只过了一会,五更到了,咕咚咕咚的声音从河面扩散,搅醒了满街人。那是女人们,正在码头上捣芋头。待会天亮后,上岸赶集去。

此刻,站在渔薪河畔,已然看不见曹阿姨所描述的这一切。由于汉北河的开挖,也或者是些别的什么原因,渔薪河不再如昔日那般宽旷。商船,没有了。因为禁渔,渔船也是没有的。桥多,渡口的功能也已经消散。其中的几个码头还在,一级一级的台阶,还是当年的石材。走在上面,叩响的还是当年那样的声音。这让曹姨,有了些许的安慰。

三、

曹姨说,往回的渔薪河,年年划龙船。

年一过完,大家就开始盼望端午节。到了端午节,孩子们就唱:过端阳,划龙船,吃粽子。唱归唱,却知其然,不知其所以然。直到后来上了学,才慢慢知道一些关于端午节的知识。

屈原投江而死,楚国人难过,舍不得这位伟大诗人离去,争相划船寻找、相救,边划船边丢粽子到江中,有说怀念屈原丢给屈原吃,有说丢给鱼吃了,鱼儿就不再吃屈原的身体。于是慢慢形成了赛龙舟、吃粽子的习俗。

过端午,除了吃粽子,还有挂香囊。香囊或圆圆的,或菱角形的,五颜六色,很精致,发散一股清香。满街的孩子都有,大家比一比,炫一炫,谁的最好?  端午节的早晨,大家都去采菖蒲和艾叶,挂在家里的神柜、门楣、门角边。雄黄酒早已泡好,不仅喝,还洒些屋子的边角。小孩的身上,也擦些。大人说,可以驱邪。

这几天,戏园子里天天唱《白蛇传》,茶馆里天天说《白蛇传》。当时并不知道《白蛇传》和过端午节的关系,后来才明白,白素贞喝了雄黄酒后,现了蛇身,惊吓了许仙。

当然,节日的重头戏还是划龙船。龙船队有正街、后街、上街、下街、张湾、榨街、河对岸的涂家嘴、马家滩,一共八支。船员们穿着一色的运动装,个个体魄健壮,精神抖擞。

柘江沿岸,下自张家湾,上到榨街这一段河面,河道平直,河面宽阔,水流平缓,又处在渔薪镇的中心地带,是赛道的最佳选地。为了迎合这个节日,人们在这一千米长的河滩两头搭起了浮桥,指挥台就设在浮桥上,彩旗飘扬,十分壮观。

那时候,上个街,人们要穿新衣服。只见沿河两岸的堤上,坡上、码头上,全是盛装出行的人们。曹姨家在河边,有吊楼子,近水楼台先得月,她站在自家的吊楼上,就可观看。

对岸的涂家嘴码头上,顺着阶梯一溜坡地站满了男女老少。那些姑娘们、新嫂子们,挤在人群中,举着洋伞,微风轻拂着她们的红绿绸缎衣裳。

那还是解放初期,人们在服饰上,多沿袭解放前的款式,男穿对襟上装,折腰齐筒裤,宽松舒适。女着大襟上装,也是折腰齐筒裤,合身贴体。布料上,男者,有穿深褐色夏布、香云纱、黑白绸绢、白竹布套装的,有穿白棉布粗纱衫,下配黑色或蓝色裤子的,风流倜傥。女者,有穿褐色夏布或香云纱、茵兰布、白竹布、白色或蓝色纺绸、印染兰花布、白棉粗纱布、红绿天门绸绢、各色花洋布套装的。女子的脚上,着各色缎面绣花鞋。发结上,戴一朵桅子花。大襟右边的盘扣绊子上,别一块自己喜爱的手绢,映衬着身体的曲线,美极了。

比赛开始了,掌头桡的,舵手、鼓手、锣手瞬间各就各位,整装待发。只听得一声枪响,几条“龙”梭一样地飙出去,划行在水面上。锣鼓声、拨水声,两岸观众的助威加油声,震天动地,摇撼人心。

经过几番轮赛后,总是张湾队得第一名,榨街得第二名。

张湾人,以渔事为业,常年在大河里打鱼拉网,水性极好。头桡怎么下,多大的力度,成什么方位,舵怎么掌稳扶平,他们个个经验丰富,技术娴熟。来划龙船的,又多是年轻力壮者。榨街的青年们,虽个个身材魁梧,但技不如人,虽不甘心失败,但也还是心服口服。

曹姨说,听老人们讲,曾经的榨街,没有这么宽容,为了输赢,演绎出一场特大惨案。当地,有顺口溜记载:

传说民国初,

河里赛龙舟。

第一属张湾,

榨街生嫉妒。

狠心出黑手,

砍死三十六。

这说的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端午节,正当张湾的健儿们沉浸在夺冠的喜悦中欢呼时,榨街队的队员们嫉妒之心突生,不,也许这嫉妒心早就埋在他们心里了。使几个眼色后,几人联手故意而又不经意地将张湾的船捅翻,张湾队员全部落水。虽然大家的水性好,但刚冒出头来,榨街队的队员就用桡子砍,起来一个砍一个,再起来,再砍……一连砍死三十六人。

打锣的人,有铜锣护头,他拼命游,拼命逃,还是被追上了,还是被桡子砍。锣破了,头破了,可他还是顶着破锣游,拼命游,上岸后一路狂奔,奔到魏家渡口,口吐鲜血倒地身亡。魏家渡口的下游,就是张湾。再坚持一下,他就回家了。

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,死人像死猫死狗般寻常。有法,也只是嘴上说的。穷乡僻壤,到不了。无论是社会形态,还是人们的心智,都极不成熟。出了什么事,大多是依家法族规办事。

但这个事情,是有组织有纪侓的活动。生命如草介,以“砍”定输赢的行为,太恶劣。或者说,激起了公愤。张湾人写了状纸,告到官府。榨街人有钱,四处走关系。官方得了钱,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调解。通过几番官司,几番调解,反正人死不能复生,拿钱来赔就是了。榨街的钱赔光了,成了穷困村。张湾的人没了,成了寡妇村。

血顺着水流淌,哭声喊声顺着水流淌,流到遥远,流进岁月。那天的惨景,是如何收场的,现在的人已难以想象。那些年,张湾的女人们是如何度日的,现在的人更难以想象。

时间真是一剂良药。如此惨绝人寰的事件,没过多少年,就成了人们口中的依稀往事。到了现在,就只是谈资了。

几年后,龙舟赛又正式开赛。张湾人的下一代成长起来,依然还是势在必得的冠军。

现在的渔薪河,不可能再进行龙舟比赛了。水小了,河道变窄,河床露在外面,有人在上面建房,河道就越挤越窄。那热闹而隆重的龙舟大赛,已是遥远的绝响。

四、

当年,曹姨家就坐落在正街中码头也叫三泰码头巷子的东侧第二家,西边是吴三泰,开盐行、匹头店,东边是段开泰,开瓷器铺。

这是一处夹缝,宽四米多,长却有三十多米。坐南朝北,是一栋两层砖木青瓦房,外加地下室。顶上铺有三层瓦,第一层平躺着,第二层错躺着,最上面再盖一层。层层紧密,丝丝入扣,麻纷细雨也找不到地方钻进去。

墙体是灌浆砖墙,粗大的横梁横跨在砖墙上,中间是一根横截面为一尺见方,长为一丈二的直梁,直梁上铺七根横梁,再在横梁上面扣木板,全是一寸多厚的杉木。所有房间的地面都铺着长方形的土地砖,干净隔潮。

房子很长,一溜儿六间,外加一间吊楼子,典型的前店后房。两级台阶到门口,是八扇大木门。东边四扇是从上下槽里梭进梭出,西边四扇是海窝门。早上做生意时,八扇门全卸下来,竖在台阶一边的侧墙旁。

二楼顶上有比台阶宽两倍的弓型木架铁皮阳棚,阳棚两头架子下挂着镂空绣球。原来还雕有两头狮子趴在球上,对门邻居有意见,说那狮子虎视眈眈,让他们一家很不舒服,就改成镂空绣球了。

西边进大门,四张方桌一直摆至楼梯口。东边是做粉的灶台,很大,摆三口锅。灶门口有灰膛,过去,灰是宝。紧挨着灶的是三口水缸,靠东墙边整齐排着,那缸,肚子大,可以装好几担水。曹姨说,她喜欢趴在缸沿,看自己的样子在水里影影绰绰。祖母坐在缸旁边的柜旁收钱,见了,赶紧拉开她,怕她一头栽进缸里。

再往里,是矮案板,高不过两尺,为压米粉团时腿能上下伸缩。案板后面,是上二楼的木板楼梯,那木板,也是上好材质,踩在上面,咚咚咚的声音厚重、踏实。

第二间和第三间之间是八扇雕花槅门,曹姨说那叫中门。进中门的东边是一架大磨盘,每天中午,父亲和两个师傅吱吱呀呀地磨米浆。西边放着一个木制的大压粉架,上面贴着“大将军八面威风”或“八大神仙各显灵通”等字样。

乡下,过年贴对联。这些劳苦功高的物件,人们不会忘记,也给它们贴上,图个吉祥,示个谢意,也在人和物体之间互通个情儿。旁边,还放着一架织布机和纺线车。祖母得闲,就在那里防线织布。靠东边墙角,有一个滤浆的大水缸,还有浆盆、石墩等杂什。

第四间是客厅,乡下叫堂屋,好几排人字型亮瓦,致使采光良好。客厅正上方写着“天地国亲师”,东边墙上挂着“八仙过海”的四幅字画,西边墙上挂着一幅大画,画上有一棵大松树,树上倒挂着一只大猴子,一手钩在大树枝上,另一只手正在捉一只飞着的蝴蝶,还有几只小猴子在树上逗玩嬉戏,神气活现,儿时的曹姨老盯着画儿看。

“天地国亲师”下面放一张雕花的条桌,桌子正中摆放一架大座钟,前面有个瓷质大香碗,两边是一对高一尺左右、边长四寸左右的长方体玻璃蜡烛盒。烛盒两边,各竖一个插鸡毛掸子的陶瓷花筒。西边花筒旁有一个陶瓷凉水壶,几个杯盏。冬天,把它煨在有棉花套子的木桶里保暖。

条桌东边放一个小方桌,桌上供有祖宗灵位,还有一个灵屋。那时,太奶奶刚过世,父亲每天晚上用几条长凳子一拼,睡在灵位前。

客厅中间摆放着一个四周雕有八仙的方桌,八把车柱靠背椅子,油光闪闪。还有夏天用的竹床、睡凳等,做工很精致。西边是洗脸架,上面搁一个铜脸盆。

客厅有大餐桌,只祖父、父亲在这里陪大师傅们吃饭。女眷和孩子们,在地下室的厨房里吃饭,饭菜差些少些。

第三间和客厅之间没有隔门,因第三间要借客厅的亮瓦采光。交接处的东边放一个账桌,曹姨的父亲每天在这儿敲打着算盘,计呀算的。曹姨觉得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好听,就仰着头看。父亲见了,抱她坐在腿上,告诉她:一上一,二上二。有了这点算术基础,上学后的曹姨珠算每每得一百分,老师很是赞赏。曹姨日后,做了数学老师,想必就是父亲的启蒙,老师的赞赏,让她对数学有了浓厚的兴趣。

过年,大门口挂上两个大红纱灯笼,客厅上吊着汽灯,亮灿灿的,犹如白昼。初一的凌晨,父亲起床后,叫醒曹姨,静悄悄地扫地,升火盆,虔诚地敬神,一起小心地抬着大竹竿搅着的鞭炮去外面燃放,然后对着“天地国亲师”跟祖宗拜年,喊着;爹爹、婆婆,跟您们拜年啦!

第五间和第六间是鼓皮加木山架的椽檁结构青瓦房。鼓皮、门窗用桐油漆过,经风耐雨,古朴苍茫。

东边是祖父母的卧室,卧室里摆放着雕花架子床,梳妆台,木箱子,大衣柜等家具,全是紫红色的国漆,珠光宝气。卧室后面是下地下层的楼梯口,楼梯口后面有个小房间,也就是第六间,起先是叔婶住,后来他们过世,就是曹姨和大妹住。

西侧有通道,经过第五间,第六间,就到了晒台,也就是吊楼子。

儿时的曹姨常常和祖母坐在吊楼子乘凉,一会儿看看水,一会儿看看天。她最喜欢看天,看火烧云,红彤彤一片,听奶奶说谚语:朝霞不出门,晚霞行千里。明天,又是一个大晴天,晒死人哦。她还喜欢看云彩的变换,一会儿是一群羊来了,牧羊人骑着马甩着皮鞭。一会儿是一些小兔子,在啃着白菜。一会儿是一头牛,在地里耕种。云彩的变换和儿童的想象力相得益彰,趣味无穷。这样的熏陶,使得曹姨一生,都饱含着对世界的好奇和探索之心。

上学后的曹姨活泼开朗,经常约了同学上吊楼子玩,说悄悄话,对着河流扯起喉咙吼唱:“一条大河波澜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。我家就在岸上住,听惯了艄公的号子,看惯了船上的白帆……”

从祖母卧室后的楼梯口下去,就是地下层。地下层是一个不小的天地,有三间半大。那个一半是暗室,也叫地洞,北面是驳岸,其余三面是砖墙,曾经住着做粉的大师傅光裕伯和他家属。后来,也在里面躲日本人。

过去,君君臣臣父父子子,一个家庭里,也是有阶层的。曹姨父母的卧室就在地下室,很小,只放得下一张床,对着床放一个梳妆桌,坐在床上梳头,剩下的地方放一个洗澡盆。地下室潮湿,睡在床上,常有四条腿的高脚跳跳虫跳到床上。

父母卧室的南面是一间大厨房,放有厨柜,案板,大水缸,三口烧火灶。灶下有灰膛,灰膛对着放柴火的引格子。孩子们躲迷藏,引格子是最好的地方。

茅厕简陋,曹姨的两个弟弟淘气,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。曹姨赶紧去拉,拉了直接牵去河里洗。祖母骂她沒有看好弟弟们,邻居就出来解围:好!好!用粪泡了,孩子长得又高又壮。祖母听了,哭笑不得,和人搭话去了,曹姨也就没有为此事挨打。

上初中时,要上晚自习。那时没有小偷之说,父亲把耳门虚掩着。曹姨回家,轻轻推开耳门,房间里黑黢黢的,她要径直摸过一、二、三、四间、再摸过祖母卧室的过道,进到第六间,才是她和妹妹的房间。

祖父过世不久,她怕,越怕越疑神疑鬼,总感觉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,前面又会撞着什么。伸出手在前面探路,又怕手被什么抓住。想喊,又不敢喊,怕吵了祖母的瞌睡。这段路,大冬天的,曹姨要走一身汗出来。

过去的房子,雨水是不外流的。房子和房子的接交处装有简筒,水从横着的简筒流到竖着简筒里,进地下阴沟再流到后面河坡。

一楼太细长,为了采光,整间房子的部分地块不设二楼。封闭着,用几排亮瓦拼盖,名曰天井。这样,整个二楼,就只有两间房,分前二楼和后二楼。

前二楼的阳台,不到一米宽,可看街市的热闹。遇到嫁姑娘接媳妇,遇到玩龙灯舞狮子,这里是最佳观赏点。从阳台到房间,是八扇雕花槅门。后二楼,和前面的格局差不多。顶上装有几排亮瓦,前后有窗户,通风向阳。从北窗伸头看,是天井,从南窗伸头看,可看见柘江水景。

曹姨的父亲当年结婚时,是在后二楼。曹姨,在后二楼出生。以后,为了给艺人沈山和他的家属居住,曹姨一家搬到了地下层。

曹姨说,五六年以后,这个房子的一、二、三、四间全部改造归公。从此,家里没再做生意。曹姨一家住在客厅后面,也就是房子的后部。前面封死,一家人只能从后面出行,由码头巷子上街。七零年,一家人下放,老屋的前面部分由工商所和财管所分别拆掉。听知情人说,那些上好的杉木被人以公谋私拖回去打了家具。

曹姨说,她不知道这房子建了多少年。只是听老人们说,由于淹水,又被日本人烧过,中途做过修缮。

说起这栋房子,曹姨唏嘘不已,她说不单单是怀念自己一家住在这间房子里的难忘岁月,更有对于设计者和建设者的敬佩之情。

房子的地势如此恶劣,而古人却能因地制宜,因势而就的设计和建造出这样精致、美观,适用,且像艺术品一样的房子出来。若能留到现在,一定可以算得上是古建筑,折射家乡的人文风貌,展示乡人的生活智慧。

青石板铺就的小街上,我们一边走一边聊,竟是意外的,还有几间残留的老屋。虽然锁着门,虽然破烂不堪,但有这些老建筑的指引,我们可以透过岁月,略窥昔日的风貌。

五、

曹姨家在渔薪古镇的招牌叫“曹松林园”。专做糊汤粉。

这间店,是曹姨的祖父所开。祖父育有两子,大的叫曹传松,是曹姨的父亲。小的叫曹传柏,被国民党拉去做了壮丁,一九四七年时染上出血热,不治而亡,年仅二十三岁。

解放前,上至永隆河,下至黄潭,南到张港,北到石家河,钱场……这些地方都是赶渔薪河的集市,曹家米粉在周围很有名气。

先一天的夜里就要把甩粉的料坯做出来。

江汉平原上的优质稻米,淘洗干净,用水泡上几个小时后,磨成米浆。一个直径约两尺的大磨盘,曹姨的父亲和两个大师傅协同操作。中间一个人用双手掌住磨担的重心和平衝,左边一个人用右手掌住磨担的左边。右边这个人,左手掌住磨担的右边,右手拿一个两尺多长的瓢,舀一瓢泡好的米,喂进磨眼里。三个人,推的推,拉的拉,要几个小时,才能磨出一盆米浆。

再是筛渣。那是一个直径为一尺左右的圆箩筛,带着长把儿。米浆舀进箩筛里,手握筛把儿,如同筛米一般对着大水缸正转反转。这样,细腻的米浆流进缸里,米渣就留在了箩筛。

再来沥浆。大水缸上放两块厚木条,漏水的木桶放上去。木桶内里,套着一个布口袋,把米浆舀进布口袋里,扎紧袋口,用几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压住。口袋和木桶贴得太紧,不好出水,就用四根竹片隔着。感觉水出的差不多了,就解开布袋口抖几下,再扎起来,再压……直到把水压干,成米粉团,料坯也就成了。

第二天鸡叫头便即起床,点火烧灶。把料坯搓成拳头大小的团,丢进开水锅里煮熟后捞起来,放到大案板上,三人来回打扛揉合,再搓成一个一个小团,放进铁圆筒里。铁筒下面有一个铁筛子,中间处有一圈荷叶边,把铁筒的荷叶边卡在一个公鸡型木架子的卡口处。木架的前半部分没有脚,搁在灶上,筒底对着开水锅。把铁筒里的米团用撬杠压出来,就成了细细的米粉。旁边有个人,眼疾手快,拿起一双特制的长筷子,捞起开水锅里滚动的米粉,倒进冷水缸里,这样,又细又长,又白又嫩,又韧又软的米粉条就做好了。

江汉平原上鳝鱼多,米粉的臊子就采用这种食材。做臊子的,是曹姨的母亲。

鳝鱼清水里喂养几天,让它自行吐掉腹中的泥水。直接倒进滚开的水锅里,煮一会儿捞起来,放在桌上。用小竹片沿着鳝鱼的脊背从头划到尾,造成肉骨脱离。头和脊骨放到紫酱水里熬汤备用,鳝鱼肉用油炸好后切成细丝。在地下室的厨房做好这些活后,曹姨的母亲再到前面跑堂。

有人来吃粉了,就抓一把米粉在捞箕里,伸到开水锅里加热,提起来,来回甩动,再倒进碗里。加一勺米糊糊,加一勺鲜鳝鱼汤,冲一个鸡蛋,撒点葱花、糊椒粉、淋上猪油,最后,放上鳝鱼臊子或卤肉。

一碗鲜香扑鼻美味可口的糊汤米粉就大功告成。食客如果需要,可以泡上一根油条或几把炒米,滋味就更丰富了。

曹姨说,自她记事起,这碗粉的生意就是祖父掌瓢,也就是捞箕。父亲掌勺,也就是铁瓢。再加上雇请的两个大师傅。后来,祖父年纪大了,只是甩几碗开张粉后,就由父亲掌瓢,自己坐到一旁休息去了。

父亲站在灶台边,左手拿捞箕,右手拿筷子,一碗一碗地甩。五三年,祖父病逝,曹姨的父亲做了曹家少老板。虽是少老板,却没有权,每天的进账全部交由祖母管理。他还是和雇请的师傅一样半夜起来忙碌,客人来了甩粉。

这个开张粉,意蕴无穷。来店里吃粉的人,大多是老客户。老掌柜的年纪大了,但为了谢客户,示粉名,依然要甩几碗。也是为了告诉大家,他依然在亲力亲为。

祖父常常坐在堂屋的上方,像钟馗,威严得很。他重男轻女,总是用恶狠狠的眼神看着小时候的曹姨。曹姨不敢正视,每每经过堂屋,就加快脚步。

传统手艺,精工实料,生意好红火,一厅和二厅一溜儿摆着四张方桌,顾客坐得满满当当,有时还得加一个活动桌。小商、小贩、卖肉的,卖鱼的,赶集的、办事的……客堂上坐,大商家,金货铺,杂货铺的老板、太太、少爷、小姐们就专门派伙计来订,父亲一碗一碗下好后装在盒盘里,由师傅们用头顶着送去,隔一段时间再去结账。

食物顶在头上,又保洁又利于在人头攒动的街道行走,真是好发明。

解放后,曹姨家的粉馆成了国营企业。父亲在粉馆上班,成了拿工资的普通员工。

七十年代起,曹姨的父亲就相继被人请到石河、黄潭、京山、佛子山、荆门、荆襄磷矿等地传授技艺。

改革开放之初,个人又可以做生意了,曹姨的小弟央求父亲重操旧业,父亲不答应,怕别人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。九十年代,曹姨的小弟又提出自家开粉馆的事情。这次,父亲答应了。“曹大粉馆”的招牌,出现在了天门城关西门附近。

那年,曹姨的父亲七十七岁,他还像当年那样,站在灶台边,一碗一碗地甩,越甩越有精神,越甩越健壮。而同时,也把这门祖传的手艺甩给了儿子,甩给了媳妇。此时有了钢磨,制作米粉时省力和省时多了。此时,是曹姨的弟媳甩粉。她那一招一式,一板一眼,颇有父亲的影子和心气。几年后,弟弟弟媳关了粉馆,去了武汉。

我们来到菜场附近,这是小镇的繁华处,几家经营米粉生意的小店,挂着黄谭米粉的招牌。这里的米粉味道,曹姨说,可以吃出曾经自家祖传的味道,但挂着的招牌,让曹姨很伤心。

八十岁的老人,想起自家人为了这一碗米粉付出的辛劳,守望的时间,受到的打击。而现在,这碗曹家米粉,却被弄丢了。她有种无法向父亲向祖父交代的惭愧,也有一种无法向古镇向老街交代的惆怅。

曹姨说,如今“黄潭米粉”名扬四方,其与曹家米粉之间有何渊源?她期待知情者和热心人士揭开其间迷雾。

六、

走着走着,曹姨喊我:艳萍,快来看,这就是曾经的戏园子。

昔时,渔薪有一座戏园子,位于后街西与横街北的交界处,坐南朝北,与龙华寺隔后街相望。

门头呈撮箕形,四五级台阶,两旁是票房,设栅子门收票进去看戏。隔一米多远,有一面两至三米宽,长顶到二楼楼板的屏风式墙壁,墙两边设有上二楼的木板楼梯。一楼大厅里,前面是几十排座席对着戏台,后面设站席。

二楼是半圆形的木制座椅,四周有玻璃窗户,屋顶有亮瓦,通风采光良好,音色清晰。楼上楼下大概可容纳千人左右。解放前演出时用的是汽灯,以后才是电灯。

汽灯,是那个年代的特别产物,和马灯有些相似。虽说打气,但还得烧油。汽灯没有灯芯,它的灯头是套在灯嘴上的一个用蓖麻纤维或石棉做成的纱罩,上部有一个草帽檐式的遮光罩。汽灯点着,再向底座的油壶打气,以便产生压力,使煤油能从油壶上方的灯嘴处喷出,既亮堂又省油。点的时间长,就得隔一会打一次气。

常年有戏剧团在这个戏园子里演唱,其中花鼓剧团是常驻,其间伴着徽曲、汉剧、楚剧、河南梆子等剧种。

花鼓剧团里有沈山、肖卓君、刘伏香父女、陈年安、金瓢羹、金格蚤、苕四、苕五……这些名字,写着写着就仿佛成了外号。曹姨说,她也不知道这些演员们的尊姓大名。只是依稀记得,大人们是这样叫的。

肖卓君是青旦角色,哭腔有板有眼,时而低沉悲泣,时而高亢悲愤。刘伏香,是花旦角色,一双亮晶晶的眼睛,嗓音自带磁性。胭脂粉黛,浓妆艳服,扮相楚楚动人,唱腔婉转悦耳,动作柔美优雅,在渔薪镇有很多粉丝。

听老人讲,一次,一国民党官员李某,要刘伏香父女俩唱《小反情》,这是一部色情戏。他们不得不唱,唱过之后,父亲觉得羞辱,回后台嚎啕大哭,双手痛打自己的耳光。

沈山是曹姨家的亲戚,曹姨管他叫沈山伯。曹姨说,沈山伯常年带家属住在她家二楼那间可看见渔薪河的房间。

老人们有句口头禅:害病不吃药,只要听沈山的哟哎哟。沈山伯是花旦角色,男扮女妆。《打莲湘》、《绣荷包》是他的拿手好戏。特别是扮《站花墙》中的丫环,动作轻柔敏捷,摘花的动作比现在的变脸还有艺术感,唱着唱着,右手一旋,一朵花出来了,看戏的人小声猜:袖子里出来的。扭着扭着,左手一旋,又一朵花出来了,看戏的人叽叽咕咕:衣服角里出来的。双手再旋,一朵、两朵、三朵……一会儿,在哟哟喂哟声中,篮子里装满花了。

沈山伯这样好的技艺,格外逗人喜欢。其中有一位高官的姨太太,成了沈山伯的朋友,一日在戏场吆锣后约沈山伯宵夜。席间,她说沈山伯唱戏用的那块手帕太旧,并把自己的一块崭新的时髦的手帕送给沈山伯。

过了几天,沈山伯去岳口唱戏,在台上用了这块手帕。高官正好在场,看见这块手帕眼熟,一想,原来是自己姨太太的手帕。高官自是猜疑,越想越怒火中烧。怎么处置姨太太的,可想而知。随后,他以沈山伯和她姨太太私通为由,绑走了沈山。

传说此人满脸麻子,凶残霸道,地方上有顺口溜形容他:地方出了他,十家有九家喊冤。沈山伯自认清白,无论此人怎么威逼,也说不出来什么。此人一怒,安排手下金某活埋沈山伯。

这个金某,虽说在恶人手下做事,但心地纯良。他知道沈山伯是被冤枉的,想千方设万法地营救他。获救后的沈山伯,有了严重的耳疾。

有沈山伯给票,曹姨就经常有机会跟着祖父祖母去看戏。解放前的戏,大多是才子佳人。坐在前排位置,曹姨却和小伙伴们蹲在戏台边的地板上玩耍,有时偷偷到后台看他们化妆。有小姐出场,就看一会,纯粹是凑热闹。

解放后,戏台属于人民的文艺舞台了,花鼓剧团的演员们再也不是受人轻视的戏子。沈山先生当选为剧团团长,选为省人大代表。他的作品《打莲湘》、《绣荷包》曾赴中南海演出,四次受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。

渔薪镇的文艺氛围一直非常浓厚,专业剧团演出不断,业余文艺队伍也异常活跃。解放初,镇上有个边明玉先生,鞋革社职工。此人多才多艺,聪慧敏捷,潇洒倜傥,吹拉弹唱样样会。他组织了一批戏曲爱好者,成立了渔薪镇业余戏剧团,如胡维想,吴友枝等,为群众演了不少花鼓戏曲目。后来又有一批很有艺术天赋的年轻人加入进来,如李嘉瑞、李红英、熊衍清、王守玉等等,在镇文化站的组织和边先生的带领下,成立了镇业余文工团。表演快板、相声、渔鼓、敲碟子、打莲湘等,表演唱剧、歌舞剧,大型歌舞剧等。印象最深的是《洪湖赤卫队》,彭霸天由李嘉瑞扮演,上妆出来和电影上的彭霸天简直就是一个复印件。其他角色,也都演得非常到位,剧场掌声雷动。

再后来的渔薪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,这是一批年轻人,有文化,精力充沛,排演了不少新剧目,如革命样板戏《红灯记》、《沙家浜》等。渔薪中学在凃玉成老师的领导下,成立了渔中文工团,排演的大型剧目《三代》、《苦菜花》,《刘三姐》等,也常在这个舞台上演出。每场演出座无虚席,深受大家的欢迎。

春节期间更是热闹,各种形式的文艺团队,化好妆后分别从戏园子和文化站出来,沿街献演,渔薪镇的石板街挤得水泄不通。这边唱着:“采莲船啦!哟哟!来拜年啦!呀嗬咳!恭喜老板!哟喂哟!大发财呀!划着!”那边“呛呛!起呛起!呛呛!起呛呛……”是秧歌队也来了!后面紧跟着两条龙灯,虎视眈眈,口吐火舌,相对起舞,顿时紧锣密鼓、鞭炮四起!狮子轻飘飘攀上四五层高的桌子取红,还有蚌精、高跷,平台故事等。

平台是一种有轮子的活动演出台,每个平台是一出古装戏,如《孙悟空》、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等,只摘取其中两三个主角的戏来扮来演。四个人抬着,玩龙灯、划彩船的时候,他们才停下来歇一下。有些调皮小男孩跟着孙猴子丢散鞭,孙猴子用金箍棒和他们嬉戏,小女孩撵着丫环小姐,都想被抱上车玩玩。掌声、吆喝声、锣鼓声、鞭炮声混成一片,尽显喜气洋洋的节日景象。

可惜的是,不知什么时侯,什么原因,这个戏园子没有了。那些古色古香的建筑、石板街道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荡然无存。丰富多彩的演出,彻底销声匿迹。

现在的戏院宅基地,是一栋大楼房。年轻人走到这里,是觉不出什么的。只有曹姨这样的老人,一眼看去,才是岁月深处的光阴,是五彩斑斓的戏台,可以看见祖父父亲那一辈人的身影,可以听见沈山等老前辈们的唱腔。

七、

来到戏院的后面,有一栋建筑,是政府为渔薪名人吴家做的故居。

很有一番韵致,我们走了进去。

听说这屋虽然做了,但吴家人却没有回来住过。七八个老人坐在门前的木制走廊里聊天,一个老人爽朗地说,他们不回来住,有我们在,这屋也没有闲着啊。

旧社会的渔薪古镇,主要是彭姓,李姓和吴姓。其中的吴姓人家,非常擅长做生意。吴源茂,是他家商行的名字。创建于1874年,开始只是做些丝绢包头等小生意,后来做日杂百货,棉油加工等大生意,搬到武汉后,和美孚石油公司合作,开设光华煤油公司。

据渔薪镇上的老人们讲,有一次,吴家从美孚公司进了一批煤油,那时候是杀猪汇账式的营销,先卖货,再付款。吴家卖了那批煤油后,点起一把火,烧了所有的油桶。外国公司来收账,吴家人说,煤油自燃,全部烧毁,我们也没有办法。

这件事情,后来如何处理,我们大家都不知道。现在的渔薪还流传着一句顺口溜:两广夹一洲,此地赚钱此地丢。

你英国人来赚我们中国人的钱,也不是那么好赚的。此地赚钱此地丢而已。吴家赚到钱后,对家乡的教育事业倾其所有地支持。兴办渔薪中学时,仅吴善卿和寿章福,就筹集资金上千万。

那个年代,时局不稳,兵荒马乱,渔薪人遇到大困难,都去找吴家帮忙。吴家人热情相助,解难后回乡,绝对不会让你空手而返。

解放战争时期,吴家的房子又大又高,被敌人占据着。解放军化妆后潜进吴家,在吴家人的配合之下,里应外合,血战几天几夜,才解放了被两水夹着的渔薪古镇。

现在的吴家后人,分散在世界各地。但依然心系家乡,回报桑梓。政府为了感谢他们家,特地建了这栋房子,以方便吴家人回来扫墓祭祖。

八、

这次和曹阿姨的渔薪古镇之行,还去了曹姨的外婆家——徐渡村。它离着渔薪古镇四五里路,也在柘江边上。

这个名字好会意,就是徐家的渡口。

虽然同属天门,但此地的田野比起其它地方来更周正,更开阔。油菜花开得正好,黄灿灿一片。麦子绿油油的,正抽着穗子。每户人家的门前都有大菜园,大蒜正抽薹。

在曹姨表弟的带领下,我们瞻仰了徐世家族几百年前的祖先一一徐士尧的墓碑,据说他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个武士,战死在沙场。

回村后,曹姨拉着我去看古老的渡口。这渡口,大小石板共四十四级台阶,有五百年左右的历史。

徐士尧的孙子徐玉麟,考上了进士,想着自己是个左撇子,怕人笑话,因此没有选择为官之路。当年,这个地方是天门山区到张港的必经之路,贸易之路。回到老家的玉麟爷,出资修建了这座渡口,方便两岸人民往来。这也就是徐渡这个村名的来历。

这些沧桑斑驳的石块,不了解这段历史的人,它就是石头。若了解了历史,理解了先人,它就是见证那个时代驴驮担挑的艰辛,见证那个时代人们的远见卓识。

人,走了一代又一代。它,始终在这里,守望着县河之水的奔涌,守望着平原土地的辽阔。

这座古渡,当年在沟通南北交通,发展南北经济,起了重要作用。徐渡人不忘先祖功勋,牢记祖宗遗训,几百年来,认认真真地守护着这座古渡。

曹姨作为一个耄耋老人,真诚地向政府部门建言,把这个古渡作为地方文化遗产保护起来。它能留到今天,是历史文化的承载,也是古老岁月的福报。

曹姨的表弟媳妇做了丰盛的晚餐,并请了村中几个自家堂兄弟前来作陪。其中有一个,衣服上斑斑点点,我正有些纳闷,一个小孩子说,这是蜜蜂在他身上拉的屎,好脏好脏。

我才想起,怪不得走在这个村子里的时候,大太阳底下,总感觉有雨点纷纷。哦,原来如此。

这个衣服上有斑点的人,是徐渡村的养蜂人徐小兵。

临走,又去看了古渡。

夕阳西下,古渡悠悠。

曹姨拿出手机,又拍了几张古渡的照片。对于这么美好的所在,她不知道如何是好,只能多拍几张照片,只能想它的时候翻出来看一看,只能在友人聚会的时候,对着照片说,这是我外婆村的古渡,有五百年左右的历史。

一棵五百年左右的古树,一定会被保护起来。一个五百年左右的渡口,也理应要保护起来的呀。

南来北往多少事,掩在层层石阶中。

九、

写这篇文字之前,我在铃兰女士的一篇回忆故乡渔薪河的文字里,读到一段文字:很久很久以前,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,在古云梦泽的边缘,有一个美丽的世外桃园,日日食有鱼,朝朝不愁柴,樵夫渔民栖息其间,世代相传,繁衍出现代的江汉人,这个美丽的地方就是现在的渔薪。

如此说来,渔薪就更了不得了,它成了江汉平原的发源之地。别不信,无风不起浪,有水才有鱼。

既然有如此之说,必然就有如此之说的道理,只是光阴易过,岁月易老,找不到可以佐证的痕迹。离渔薪不远的石家河,挖掘出那么多几千年前的生活用品,这里面是否有关联,想一下,还是蛮有意思的。

这样想的时候,渔薪古镇在我的脑海里,有了更深远的图景。

《故乡的女儿》是一本散文集,全书分六个篇章:《日暮乡关何处是》、《拂水飘绵送行色》、《田园瓜蔬新米粥》、《回望更觉滋味长》、《一片冰心在玉壶》、《月挂青天是我心》,全九十三篇文字。

我用谈家常式的行文风格,说故乡的风俗、风景、风物、食物、人情、地理。其实也没有分开,每一篇描写物的文字里都有人,每一篇描写人的文字里都有景 ,而情,那更是必须的,旋流在我的每一个文字里。

谁不念儿时?谁不忆故乡?

想买书的朋友可以添加我的微信,直接和我联系,微信号:15818820884 也可以拨打电话联系我,电话号码:17762570121

书的价格:48元,包邮。

再次致谢!这本书,我希望大家多向亲戚和朋友推荐。有愿意帮我销售的,提供推广方案的,帮我出主意的,请联系我。谢谢!


Tel: 571-354-7199


Russian School of Mathematics