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要问我从哪里来

2022-07-05 作者:陈艳萍 心然的原香 公众号:心然的原香。 心然的个人微信号:15818820884。 心然简介:陈艳萍,湖北天门人,现居武汉。从生命的原香出发,与美同行,抒写生活,乡愁,诗情以及远方。已出版散文集《故乡的女儿》。 这里是城市中央的一块野地,几乎只转个弯,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街。树木神奇,闹市之中自成一家。刚下过雨的林子,清新明洁。喜欢嗅吸河流的水气混合着树木枯草的芳香,清心洗肺的同时,来自故乡深处的风景闪回在眼前。 这里有落满树叶的小径,有荷叶已凋零的池塘,一段废弃的铁路,一江流向远方的水。感动这样的相遇。它们都是我在人群之中生活时,容易忽略的生命体征。我以为,只有人才会被时间改变。殊不知,这个世间,也许有很多不公平,但时间是绝对公平。任何物事,被时间一闪而过的关照后都不复是原来的自己。我以为,只有人才会流离。原来,生活的波折,意外,和改变,自然界里都有。 不动声色之间,荷周身枯槁,弯下腰低着头,风吹过,窸窸窣窣,似在悲泣。最美的时候,是一池水在润泽。最老的时候,也是一池水在推波助澜。荷塘中心一个个莲蓬,曾经那样高高地擎着,此时,都弯向了湖面,仿佛要与故土作最后的诀别,也或者低下头去,让一粒粒莲子落入水中,作为来年新荷的种子。 这样的场景,人到中年的我,免不了会去想自己容颜枯槁的那一天,油干灯灭生命死寂的那一刻。这样去想的时候,由不得不感伤。岁月催走了荷的美丽,岁月老去了我的容颜。李商隐说“留得枯荷听雨声”。而我分明听到荷在说:那一滴滴打在我头上的雨水啊,不是诗意,而是我无可奈何的凋零之痛。我也分明听到自己的心在说:不想老去,不想老去。 自然界很多植物,要么形体不好看却香气袭人,要么没有香气形体却出众,而荷花既形体好看花香也袭人。自然界里很多植物,有的花好看,叶不好看 。有的叶好看,花却不可观。而荷,花与叶俱可观。这可真是完美。我心中的荷啊,你就是这人间,外在美心灵也美的女子的化身。突然看见你成这样,不知如何是好。 感伤这种短暂,感伤这种流转。 走过荷塘,穿越小径,去相约林子里边一段废弃铁路。它静静卧在土地上,敞开胸怀,不接纳车辆和远行,只注视着过往今后的人。每一个从它身边走过的人,都是它要等的人。旧物本身是一本书,和驻足它的人一同抒写。没有字,可以读。没有声,可以听。 三四岁的时候,第一次随了母亲坐火车去外婆家。记得那趟火车上的晚餐是大白菜加米饭,列车员推着餐车所经之处,被米饭的蒸气笼罩,灯光越发昏黄。母亲花两角钱买了一份,我倚在她腿旁一边吃一边打量满车友善疲惫的旅客。这个画面,被恒久定格在心里。后来,母亲走了,我认定是火车带走了母亲。故乡没有铁路,但我记忆里有。想念母亲的时候,内心翻滚的是哐哐铛铛的火车声。 后来,我离开家来到城市。挣钱了,可以坐上火车去看望母亲。我买了湖北的特色糕点再加两瓶给外公的黄鹤楼白酒。朋友骑自行车送我去车站时,不小心把行李摔下来,两瓶酒碎了,整个行李被酒香浸染。那趟行程过去很多年了,记忆里仍留着酒的芬芳和心底的惋惜。 回来时,长沙的表舅为我买了车票,并送我去车站。表舅比我大几岁,大学刚毕业参加工作。他不放心,一直把我送上站台。火车开动那刻,我眼底模糊,潸然泪下。当时,车厢里很多双眼睛注视着我,他们一定以为站台上的表舅是我男朋友,我是舍不得他而落泪的。 我其实是被幼年母亲的离去所伤,从而对火车、铁路和站台充满哀戚,一直到现在都如此。住的地方,离火车站不近,家里唯独我,每每在不经意间可以听到远处的火车驶离站台时“轰隆”的鸣笛声。顿时,内心浮上隐痛,眼前飘过忧愁,思绪飞向远方。也或者某天,路过火车站,看见来来去去背着行李的异乡人,总为他们感伤,替他们祈求温暖。 过去我想去远方,是为了寻找母亲。寻遍了梦境,望穿了天涯,母亲依然没有回来。长大后,来到陌生的城市,寻找又有了新的内容,寻找故乡和童年,可是再也找不回来。再长大,还是寻找,寻找青春和爱恋,寻找失落的一切……难怪人心底都有流浪的梦想,喜欢听《橄榄树》,喜欢读三毛的文字。 铁轨的本质是路,哪怕它废弃了。是路就一定指向远方,远方就在路上,就是流浪的所在,哪怕只是眼睛和心灵去触及。此刻,一节一节枕木地踏,生活和内心深处的路浮现在眼前,耳旁回想起马修连恩的《布列瑟农》。 不太知道这首歌曲真正的意境,却自认为是一首唱给流浪者的歌。教堂的钟声,一个男人背着行囊的背影,夕阳的余辉,苍凉的旋律,火车徐徐远去的呼啸声……说不出的动人和美,真想就这样走向远方。不为遇到什么,却想遇到所有。 艺术深入人心,不一定是以创作者的理念,而是以欣赏者自己的理念进入,我想这就是好的艺术,不断在他者心里获得再创造。一首歌曲,一段铁路,恰逢在这里,给人无限遐想。 每次来,在它身上踩来踩去,与心底的旧事相约,与沉淀的情感共鸣。近百年的光阴濡染,枕木腐烂了,钢轨闲置出一层鼓鼓囊囊的铁锈。下午的暖阳铺照在它脸上的沟沟壑壑之间,被平静拥抱住,不留一丝刺目。连接的螺丝,铁扣都已不见踪影,它要承载的只是时间和岁月。 这段铁路是粤汉铁路和京汉铁路在长江边最艰难的连接。当年没有长江大桥,从南到北的列车渡过长江要经过这里的火车轮渡过江。想想都壮观,长长的火车贴着江面从船上经过。想想也想不清楚。是什么样的船只?有这样的力量。稍稍往前,有几墩粗壮的断壁残垣,当年火车隆隆前行,肯定和它的拉扯有很大关系。如今,它歇息了,只有哗啦啦的江水,陪它絮叨着往日旧话。 有这段废墟在,仿佛园子里坐着一位老人。四季荣枯,沉溺其中容易顾影自怜,长吁短叹。和这位老人依傍一会儿,聊些时间和岁月之下的深长话儿,心胸顿时添了辽阔。这如同人世间的家庭,有老人,立刻就有了时间的深度。倘若这位老人的老人也健在,那这家更是获得了时间上的纵深感。孩子们环在老人膝下,听老人讲故事。这故事,是人间的情味。这故事,是过去和未来的连接。这故事,慢慢变成历史,留给后来的人。 废墟的苍茫厚重了自然界的诗意,废墟的存在保留着永恒时间下的无数个瞬间。当初,这里是什么样?旅人们路过这里,云水苍茫,一眺望,“日暮乡关何处是,烟波江上使人愁。”那样的条件下,列车轰隆隆穿过长江,妻子肯定紧张,紧紧拉着丈夫的手。他们的穿戴是什么样呢?像小说电视里说的:着旗袍,盘着头发。戴礼帽,拄着拐杖。或悠然,或慌张。你为什么而来?我为什么而去?每个人都不同,但相同的是曾经在这里驻足过时间。 …